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

FOCUS 後現代主義的吶喊

FOCUS 後現代主義的吶喊


回顧人類的過去,經歷第一波、第二波、第三波,生產力提高了、產品豐富了,市場全球化了;跟着,人類的一切活動也市場化了,人自己也變成商品了。人的尊嚴何在?

撰文:霍韜晦教授



首先是科學主義、技術主義與資本主義合流,形成一個天羅地網。在這裏發揮作用的是工具理性:為了保證生產,為了保證利潤,也為了保障每一個人的安全,現代人的工作和生活都不斷地規範化。表面上很有秩序,但人的空間其實愈來愈小,上班、下班、吃東西、娛樂,似乎有很多選擇,實際上所供應的都差不多。連生活環境、住屋,世界各地也漸漸同調。你住在美國、英國、歐洲,或今天的上海,你會發覺區別不大。房屋的結構、內部裝修、設備,完全可以一樣;衣服、食物更不用說了。各地文明正慢慢失去它的差別性。全球化(Globalization)不只是經濟現象,也是生活現象、社會現象的單一化。

在這種情形下,你還有甚麼選擇?

與生活同步的,是制度。當然現在我們還保留着許多不同的制度,但隨着經濟的全球化,制度亦必全球化。個人的自由亦將減弱。過去是國家體制、政治權力,由上而下。現在標舉民主、法治,同樣一大堆規則,還有程序,你必須遵守。這已經不是合理、不合理的問題,而是制度必須如此的問題。公民社會也好、社區共同體也好,個人其實沒有多少位置,你只能屈從於權力。

為甚麼後現代要反理性?我想心理因素大於實際因素,正因為現代文化已經成為巨獸,人活在其中已經動彈不得,怎能舒暢?但若要反叛,則「牽一髮動全身」,必然有爆炸性。因為全球化所帶來的不只經濟問題、社會問題,還有體制問題、文化問題和地球資源減少、環境污染、生態危機問題。這是全球工業生產帶來的惡果,也是資本主義,消費主義推波助瀾的結果。面對着這些在地球上從未出現過的困難,科學有甚麼用?理性有甚麼用?自由有甚麼用?還不是把人變成工具,把知識變成工具?

理性的虛幻

從追求知識開始,依賴理性、依賴科學,到最後被工具理性引領,被內心的欲魔奴役。我們以為自己自由,其實我們聽命於更低層次的主體。一切問題的發生源於錯認:以為憑藉理性,憑藉知識可以解決,卻不知道理性在與本能欲望的鬥爭中完全無力。它所提供的知識永遠具有不穩定的性格,而且外在,根本不能作主。它張開的網雖然無遠弗屆,但已經逐漸被人看到它的虛幻。

後現代主義的登場

理性的虛幻在於自信,二十世紀的結構主義(Structuralism)充分表現出這一觀點。結構主義相信,社會對人有決定性的作用。社會是一個完整結構,它在人類長期的文化,心理活動中積澱而成,所以社會先於個人,文化亦先於自然。作為個人,只在通過社會的整體結構才能獲得它的存在意義。這樣的思維,似乎預設了一個統一的場域和本質概念,所以後現代主義出來解構(deconstruct),挑戰理性、挑戰中心概念和本質概念,進而挑戰知識、挑戰科學、挑戰制度、挑戰理性所寫的歷史,似乎十分反叛。這一個風氣,最先尚未及於思想界,而是在文學、藝術、建築、語言方面興起,強調不確定性(indeterminacy)和內在性(immanence),隱晦、鬆散、隨意、沉默、反諷、分離、多元。從文化史的角度看,正是現代文化走到窮途必須求變的表現,也是個人的自由權利獲得釋放之後的必然歸結。

後現代主義的吶喊  

後現代的「後」是甚麼意思呢?後現代主義與其說為一種哲學,不如說為一個號角,把沉浸在現代文化幻夢中的人喚醒。現代人活在理性、秩序、知識、制度、程序之中,好像很安全,實質上早已麻木;人性已死,自由已滅,文化如何可以再有生命力?只有把現代文化翻過來,予以批判、否定、超越,然後才能接續發展。所以後現代的「後」,不是時間意義的「後」,而是一種文化、思想,與觀念的轉換與繼承。利奧陀(Jean-Francois Lyotard, 1924-1998)曾經特別指出:「『後』字意味着一種類似轉換性的東西,從以前的方向轉到一個新方向……既然我們在開創某種全新的東西,那時鐘的指針應該被回撥到零。」(〈「後」字意義的解釋〉,《後現代性與公正遊戲》一書收)這就表示:後現代主義必須和現代主義分道揚鑣,另闢蹊徑而重新出發。

為甚麼要這樣?利奧陀續稱:經過兩個世紀的對立,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不能免於罪行的指控,而另一方面科學技術的進步亦無助於解決人的基本需要,正如大學中人文學科的失敗,他們提供的答案根本無法就學生所關心的問題作出反應。人文學科變成人類學,或經濟學、社會學、心理學,好像充滿知識,但對極其普通的,如「我們為甚麼活着?」的問題,也「感到敵意和無能為力」。利奧陀指出:回答這些問題,正是文化的任務(〈死掉的文科〉,見前書)。

從東方觀點看,現代文化雖然知識琳琅滿目,但卻遠離生命。教育只有灌輸知識,培育工具,充其量只能使學生「成器」,卻不能「成人」。孔子說:「君子不器」(《論語》〈為政〉),又說「若臧武仲之知,公綽之不欲,卞莊子之勇, 冉求之藝,文之以禮樂,亦可以為成人矣。」(《論語》〈憲問〉)教育是教人成長,並非教人為工具,這才是教育的正道,可惜現代的大學卻完全走錯了,只懂得使用腦袋。利奧陀認為:當代的大學體制已經僵化,知性與生活分離,知識只能培育頭腦,根本不能回應意義問題、價值問題(見前書),難怪學生們都起來反抗。

研究後現代文化的人都注意到:一九六八年法國發生一場影響深遠的學生運動,由於政府高壓,導致全國學生、教師罷課,傳媒、知識分子、工會紛紛介入,最後戴高樂政府下台,法國政府宣布高等教育法改革,重新確認大學自治之原則。

這說明了甚麼?說明現行體制(大學只是一個象徵)必須接受批判,對公民的壓迫、對勞動者的剝削、知識與權力的共峙、文化的異化,當代社會已經到了一個嚴重的階段,非予以打擊、解構不可。於是後結構主義誕生了,代表人物除利奧陀之外,還有福柯(Michel Foucault, 1926-1984)和德里達(Jacques Derrida, 1930-2004)。他們把矛頭指向結構主義、指向理性、指向制度、指向權力;他們要為歷史翻案,證明近代西方思維的錯誤。

按理,這一呼聲應該是屬於人文主義的,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正是使人異化,知識和科學技術的發展正是使人變成工具。撥亂反正,後現代應該對治現代文化的種種顛倒,應該更深地去挖掘現代文化的根,找出病源,讓文化回頭。

可惜,後現代主義的幾位大師,我認為,都未能做到。他們雖然能對理性傳統反戈一擊,但自己本來就活在理性文化中,如何能看到理性的虛幻呢?

本文摘自《當代文化批判》一書,法住出版社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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