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火重生記 冠環球 《飲食男女》刊出作品。

烈火重生記 冠環球 《飲食男女》刊出作品。

一塊肉乾，要經多少爐火烤炙才能成為一塊肉乾？ 一個人，要經多少試煉考驗才能成為一個人？ 元朗冠環球肉乾的老闆郭家安，大半生人隨父親做肉乾，由香港做到澳門，由澳門做回香港，放棄了學業、犧牲了前途。 年輕的他，耐不住爐火苦悶的灼燒，往賭桌裏尋找失喪的自我，卻沉淪在罪海之中，不能自拔。 然而，人的盡頭，就是神的開端。 他在宗教的感召下，擺脫罪困、烈火重生，抖擻精神，重新打造父親留下的一副老招牌，救贖自己將殘的生命。 火裏滅。火裏生。一塊肉乾如是，一個人如是。

聞香下馬。知味者來。

一個寒冬的黃昏，北風南臨，暮色四合。元朗大馬路上，擠著歸心似箭的下班人，有的趕回家吃飯、有的趕著去打邊爐，個個腳步急快、行色匆匆。 開在大馬路旁橫街的冠環球，雖燈光火亮，也有電子走馬招牌招徠，卻吸引不到幾個過路人停留。 店內一個矮瘦的中年男子，一臉胸有成竹。施施然的，點著檯面般大的電烤爐，爐溫漸熾，他用兩把鉗子，把一塊小檯布般大的肉乾放到烤爐上，汁液濺在烤管上，咋的一聲，煙冒出來，一陣陣焦甜的肉香，乘風吹出街頭外，本來過路匆匆的人潮，有幾個忽然回頭，駐足逐香遙望，探頭探腦走到店前打量，女店員乘勢出擊。 「好靚肉乾呀先生，豬肉乾牛肉乾都有，即烤即賣，香噴噴呀！仲有花生糖、薑糖、齋雞粒，都係即製o架！唔使過澳門買呀！」 女店員一邊游說，一邊拿著肉乾花生糖給人試食，聚集的人群愈來愈多，買的人也愈來愈多。 「所謂聞香下馬，知味者來。乜宣傳都係假，做肉乾，就係靠呢朕即烤既香味！」 那烤肉乾的中年男子躊躇滿志的說。

澳門成名。香港始創。

他叫郭家安，五十一歲，順德人，是冠環球第二代掌門。 每天上午十一時許及黃昏五時許，他就開始現場烤肉乾，一天兩次，風雨不改。 「通常一次烤五十斤，一陣就賣晒。唔夠賣都冇計，一對手係做咁多。」 烤肉乾，是澳門街頭特色。冠環球，也是澳門的品牌。去過澳門的人也許都會聽過她，對！就是在福隆新街和十月初五街專賣肉乾花生糖那間，名氣也許不及香記響，分店也不夠鉅記多，但一道鴨乾，卻是不少人的心頭好，是過澳門的熱門手信。 「鴨潤乾係我地發明既，香港澳門都有，我地係港澳一家，賣既野一樣。澳門冠環球係我細佬打理，六十年代已經有。香港就我打骰，今年岩岩開左十年。人人以為我地係澳門過黎既分店，查實我地係百分百香港老字號。」

這話有矛盾。看年份，明明澳門店先於香港，還算百分百香港字號？

「老竇最先o係香港做批發，批香港又批澳門，後尾先去澳門開門市，人人認招牌唔認肉乾，咪以為我地係澳門土產囉！」 郭家安的父親郭棠，上世紀初在廣州及香港學師做肉乾，師承名店愉園，戰後他自立門戶，一邊在土瓜灣街頭推木頭車賣煙仔，工餘就在家中架設炭爐烤肉乾少量批發給人，好不容易才解決了一家七口溫飽的問題。 「好多人同我地拎過貨，陳意齋、紹香園、冠華……我地o係麟祥街舊樓屋企入面燒，燒親好似火燭咁，要開晒窗、開行風扇至得，好彩o個時樓底高，唔係中毒都似！」 他們烤的肉乾，以新鮮牛髀肉、豬臀肉來做。肉塊用刀片成薄片，用油、糖、鹽、玫瑰露、香料醃好，以人手把一塊塊小肉駁疊成布般大塊，壓實才搽上蜜糖來燒，是正宗古法炮製，就是澳門也是沿用此法製作，至今不變。

遇人不淑。孤注一擲。

「我地五兄弟姊妹，個個都識做肉乾。阿媽死得早，我地幾歲大就要幫手，大既就『捉棋』，即係兩個人對住，坐o係度將d肉駁好，要跟肉質紋理，又唔可以疊得太厚，好花心機，好悶。細個既就負責壓實，用塊大木板壓住，然後坐上去，壓一個半個鐘唔準郁，仲悶。」郭說。 這樣人手做的肉乾，柔韌好吃，不單風行香港，慢慢連澳門的肉乾店也來取貨，生意好得很。郭棠賺了錢，把工場由土瓜灣搬往元朗屏山，地方大了，一心希望多做些生意。然而，好景就是不常。 「我記得o個年我得十八歲，就黎過年，阿爸好急咁同我講，話唔好讀書咯！要即刻過澳門，仲要我同細佬一齊去……」 郭棠急著過澳門，原因是澳門取貨的店鋪，偷了他們做肉乾的秘方，暗中起飛腳自行生產，還以質素不佳為由，拒絕接收郭棠做好了預備付運的400斤肉乾。這400斤肉乾，不單壓著了郭棠的資金，也壓著了一家的命脈。 他決定孤注一擲、兵行險著，留下大女兒和大兒子在港鎮守，帶住兩名小兒子和400斤肉乾跑到澳門。 甫上岸，就向大耳窿借了萬多元貴利，在深巷橫街租了一間小鋪，架起炭爐烤肉乾，務求把積聚了的貨盡快散掉，免得血本無歸。「o個時一磅豬肉乾先廿蚊，每個月淨係還息都要七百蚊，捱得好辛苦。」 還幸鋪子在車站附近，烤起的肉香，吸引了不少等車趕路人，生意如爐火般旺盛。 郭棠憑一股蠻勁，不單清還了貴利，還誤打誤撞開拓了門市市場。 於是，他索性留在澳門發展，把店子改名冠環球，在澳門自行生產肉乾自家賣，而香港的工場，就繼續做批發，供應香港本地市場，實行雙線發展，郭棠也就港澳兩邊走。

不敵引誘。罪海沉淪。

亂局敉平，大局穩定，但郭棠一朝被蛇咬、終身怕草繩。 他不信任家庭以外的人，香港的工場，由屏山搬到火炭，一直由大兒子管理，做牛肉乾的技術，也牢牢握在自家人手中，不傳外人，即使有人說要參觀，也會觸動他們的神經，嚴辭拒絕。 「而家我阿哥都唔俾人睇o架！工場從來唔會對外公開，幾十年都係咁。」郭家安說。 而郭家安和弟弟家銘，當年則被迫留在澳門，協助父親發展。郭棠以為這樣安排妥妥當當，但，他千算萬算，就是沒有理解，離鄉別井，終日只埋首工作的生活，對一個年輕人來說，是件何等枯燥的事。 「細佬細d仲聽爸爸話，我正值反叛年齡，日日對住四幅牆一堆肉，都唔知為乜？」郭家安說。 於是，年輕的郭家安開始在枯燥的生活外尋找刺激。 「o係澳門，仲有乜野刺激得過賭？」 那是七八十年代，他由衛生麻雀開始，一直賭到番攤、牌九、大細……也由一百幾十的賭注，漸漸賭到上千上萬。 地上的娛樂公司、地下的賭場，他都是常客。 他愈賭愈上癮、愈上癮愈賭，賭到一個地步，不單欠下人大額賭債，甚至連罪疚的感覺也消失了。 「賭仔個腦冇罪疚呢兩個字o架！錢擺上檯，贏左就想贏多d，輸左就想追返黎，好似吸毒一樣，愈來愈深，返唔到轉頭。」 其實，罪疚不是消失了。它只是潛藏在人的心中深處，等待一朝爆發出來，那一天，終於來臨。

自我放逐。人海浮沉。

「記得有一晚，賭到半夜三更返屋企，見到老竇坐o係度，我以為佢會鬧我，點知佢冇，佢連發嬲都冇，淨係話：「浪子回頭金不換，你咁大個仔，要立品，要顧自己將來。」 原來，父親得悉他欠人一身債，拿出了私己積蓄，還向兒子們商借了幾萬元為他清還所有債務。 郭家安知道後，羞愧的心如火灼燒，父親的寬宏，更讓他覺得自己的罪加倍污穢，他無法面對，索性離開冠環球，那時他雖已婚，有妻有兒，但仍決定放下一切，自我放逐。 「我走左去台灣，原本去旅行，點知夠期都唔想返黎，寧願留低跟人學裝修，油漆……」 做肉乾的人去了學油漆，說穿了其實不就是一種自我責罰，他無法面對自己的過錯。 直到有天，有個信教的台灣朋友請他返教會，牧師跟他說：「神愛世人」，只要誠心悔改，世間上沒有一個人是不獲原諒的。他恍然大悟，他原以為，像他這樣犯罪的人是沒人願意去愛的，甚至連自己也不能寬恕自己。但，只有接納愛和去愛，心中的罪便能釋放。 於是，他釋去重負，告別流放生涯，重返香江，開始返教會聽道理，重拾破碎的家庭。幹了幾年裝修，他心底裏下了一個決定，就是要徹底戒除惡習、重新做人。

人的盡頭。神的開端。

重新做人的第一步，由他與父親復和開始。復和的契機，就在一塊肉乾上。 「記得爸爸當日同我講過，話要浪子回頭，原來浪子回頭既故事，就係出自聖經。其實佢好似浪子既父親一樣，一直等緊我。」 那時，他哥哥仍在火炭生產批發肉乾，弟弟則長駐澳門發展，1999 年，他覺得冠環球在香港始創，卻沒有在港出名堂，因此一心要為冠環球做點事。那時，香港正值金融風暴的蹂躪，郭家安在元朗租下一個幾百呎的小鋪，豎立了「冠環球」的招牌，烤起父親舊時教他做的肉乾，重新走上這當年讓他跌倒的苦路。 「爸爸o係元朗起家，靠呢個招牌養大我地，我重返元朗，做好冠環球，係要向佢表示尊敬、表示感恩。」他資本不多，但努力的做，店子總算在驚濤駭浪下捱下來，近年還嘗試走出元朗，去屯門市廣場等做宣傳，認識她的人也愈來愈多。 父親郭棠，2003年終因肺氣腫離世。然而，在最後的五年裏，他常常來這小店看望，看著回頭的兒子，看著這小小的店鋪，滿懷安慰。 而這家小小的店，十年來沒有壯大多少，沒有引進甚麼現代化管理，也沒有美輪美奐的裝修。人手也少，郭氏兩公婆，兩個師傅三個女工，就七個人夾手夾腳，一直奉行家庭式小店經營。

不求富貴。重新上路。

「早幾年有人叫我上大陸設廠生產，話實賺大錢，我唔制，一上大陸大量生產，質素一定下跌。 我由得人笑我有錢唔識執，我唔使賺咁多，賺咁多做乜？富貴多引誘，不如俾心機做好d。」 他也真的比人用心，肉乾仍跟古法，每天在火炭哥哥的廠房製好送來現烤，至今仍堅持人手製作，產量有限，每次只取少量鮮肉生產，通常只做一兩日貨，寧願差不多賣光才再做，所以零舍新鮮。 不像澳門及香港不少大廠大戶，因生產量龐大，會入定大批肉雪藏儲存，肉汁抽乾、肉質欠佳。

就是小小的副產品都放成擔心機做。薑糖、花生糖、齋雞粒等全部都在這裏現做，且大部分都是郭家安親自動手製作，真教人意想不到。
「要靚就係要自己手作，好似薑糖，出面大量做用薑粉溝糖就算，邊有味？我要用大肉黃薑刨皮磨茸磨汁黎做，好味好多。」他躲在廚房一邊磨薑茸一邊吟沉。齋雞粒，也是自家炸好麵筋自己撈蠔油沙嗲。「咁至夠新鮮鬆化。」還有花生糖，郭家安在廚房用個鑊仔煮糖，煮好就在店前即席撈花生，又撈又搓又壓又切，又引得一群人擁在門前，老半天才做好的，不消半句鐘就賣光。

「賣晒又做咯，野食少量做至新鮮o架！」近十來廿年，外間不少廠商因應市場需求，肉乾紛紛改為生產成本輕、工夫少、利錢深的免治款式來取代原塊的古老肉乾，但他仍然堅持主力售賣舊時原塊的款式，十三款肉乾裏佔了十一款都是原塊肉乾，只加了兩款免治肉乾來應酬客人。

「原塊肉乾有紋理，要o趙。而家d人唔鍾意o趙，鍾意食d 軟腍腍免治o個隻！但係老竇教落，舊時原塊既肉乾至最好食，愈o趙愈有味，我記得o架。」 父親的說話，也像原塊的肉乾，嗒久了愈會發現滋味，就像爐火烙在肉乾上的焦(火農)，帶著罪疚的苦，也帶著寬恕的香氣，烙在人的心中，永不磨滅。

即製．家庭手作味道

冠環球有四寶。烤肉乾、花生糖、薑糖、齋雞粒。 四款食物，全部在鋪現烤現做，手工製作、真材實料。最有趣是，這邊廂在門口等，那邊廂看他兩公婆和老夥計在店烤肉、煮糖、磨薑茸、撈雞粒，還以為自己去了澳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