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10日 星期一

男人之苦

旺記是深水步大南街街市旁一間海鮮批發店,開業四十年,小小的鋪面,濕濕立立、殘殘陋陋,其貌不揚,卻是本地有數的入口鮮魚集散地。 美心、鴻星、富臨、明星、新星、富東等大酒家都是其客仔。 連西貢、鯉魚門等傳統海鮮根據地都被他攻陷,紛紛向他取貨,在行內享負盛名。 老闆李成光,也是貌不驚人,黝黑皮膚、五短身材,冤崩爛臭,一副典型賣魚佬形象,但內裏,卻蘊藏一股異於常人的拚勁和精力。 九歲入行跟老竇、接手魚檔十五年,每天都是不眠不休工作,買魚賣魚批發零售送貨入單埋數找數……從早上七時開始一直做到凌晨三四點,每天做足十七小時,每年做足三百六十五日,連家也幾乎無暇返。 年復年、日復日,結成一種宿命的循環。 「咁辛苦為乜?講到底,咪又係為個家庭為個仔?」他深深呷一啖啤酒說。 但吊詭的是,他耗盡時間為家庭,偏偏喪失了享受家庭樂趣的時間。 他拼盡全力為兒子,但兒子怕人家知道父親是個賣魚佬,連鋪頭也沒來幾次。 也許,男人之苦,苦不在勞其筋骨。 而是苦在辛勞半生,卻發現用錯了力,蠻拳落空,進退失據,有苦自己知。

凌晨時分,當大部分人進了夢鄉,深水步大南街近街市一段,原來別有一番風景。

一班穿著防水漁褲的大漢,正圍著一部貨車,如臨大敵,氣囉氣喘的輪流把一箱箱鮮魚卸下來。

領頭的李成光,皮膚黝黑,個子矮小,但身手卻最敏捷,拿一柄小刀,身先士卒、排眾而出,揭開箱蓋,手起刀落。咧一聲!膠袋破開一個大洞,活生生的鮮魚,隨海水嘩啦啦的滑出,東星、西星、泰星、老鼠、老虎、白瓜子、紅瓜子…… 一個個身價不菲的名字,全給倒進大筲箕之中,一箕箕運進店內魚池裏。

「呢水魚係印尼搭夜機過黎既,六十幾箱、五六百條度啦!剩係貨價都十幾萬,我地今晚要圍好晒佢(點數記錄),分門別類,聽朝就會開車送俾客人,你聽日係酒家食到既東星、瓜子咪呢度黎個囉。」

他拿起一個大魚網,抖勁往魚池撈起幾條剛卸下的魚,瞄一瞄,打量一番,然後大聲唱出牠們的類別和身價。

「粗鼠兩條~~~斤半~~~次東星七條~~~八斤~~~」夥計聞聲急急用硬皮簿記下。

「光哥對眼好準架!靚唔靚,幾多斤兩,佢一睇就知架勒!睇錯左?睇錯就定錯價,定錯價就冇人要架勒!呢D係經驗黎既,浸返黎架,無人頂到佢個位架。好似老虎斑咁,海魚同養魚撈埋一齊黎架,佢一眼就分得出,D熟客叫佢做偶像架!」夥計邊記錄邊說。

勤力像隻牛

李成光,人稱光哥,旺記海鮮第二代掌門人,今年四十四歲,一生與魚為伍,雖是南海人,卻有一副典型水上人的尊容。他的父親李旺,本是三門仔漁民,家境清貧,正業打魚、也兼在大埔墟賣一些魚獲賺下欄。李成光九歲就跟著父母走,擔擔抬抬,十二歲就輟學,全力幫屋企。67年李旺為賺多些餬口錢養活五名子女,開始轉移陣地,天天不辭勞苦,與妻兒合力把魚獲從三門仔擔到大埔墟,再追火車運到旺角花園街擺地攤賣,賣完就走,連寶號名稱也沒有。

「點解山長水遠出旺角?價好丫嘛!大埔賣廿蚊斤、旺角賣到三十蚊,足足賺多一半。阿爸教我,辛苦唔晒錢既,賺得多D,擔幾遠都係抵番。」

他深受父親的影響,個性堅忍刻苦。八十年代政府掃蕩無牌攤販,旺記搬入花園街臨時街市, 98年再搬到深水步現址。其間,幾個兄弟姊妹進進出出,只有排最小的他最抵得諗最勤力,由始至終沒離開過。

「做人係咁啦!書讀得少,唔比人勤力邊搵到食?我冇野叻,勝在有鬥志、勝在捱得,我老媽子都叫我做阿牛架!好似隻牛咁勤力丫嘛!」他說。

九十年代初,年邁的李旺退休,沒把魚檔交給勤力如牛的光哥,反而留給大兒子繼承,光哥只從旁輔助。但他不計較,反正兩兄弟拍住上,賺到都是自己人分。只是後來,兄長嗜賭,時時欠下貴利,債主多次臨門追找數,兄長為避臨門債,最後一走了之,旺記一夜間要由光哥來承擔。

入口魚專家

「初初接手好艱難,老竇其實無乜點樣留資金俾我,又要幫阿哥頂債,大大話話都頂左幾十萬,賣埋D魚都唔夠,朝搵唔得到晚。」他說。

他漁民出身,一向深知本地漁民作業的困難。尤其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,中國漁民開始遠洋到南中國海一帶爭捕,導致魚獲不斷減少。不少本地漁民於是回到本港水域捕魚,僧多粥少,本地魚幾乎給捕光。

「D拖船一撈,就連魚毛蝦仔都撈光,搞搞下個海仲邊有魚?成個香港海域搵條東星睇下都冇。大陸發左達,更加冇得做,自己內銷都唔夠,點會輪到運黎俾香港?」

那時,是九十年代初,人人仍以本地魚及內地魚作為主要貨源,他已看準外地入口魚的市場,才是本地漁民的出路,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在印尼、菲律賓、馬來西亞等地的魚商,一早鋪定人脈聯系,包銷幾個魚欄的貨,把魚直接引進來。

「以前話做入口魚,俾行家笑架!成本高丫嘛,又要包銷。包銷即係佢送幾多你就要幾多,一定要有信心夠客戶消化至得。不過個時我覺得本地魚再做一定死,遲早都係死,不如搏一搏囉!」

這一搏,給他著了先機,本地魚的市場果然萎縮得很快,他因早早搶佔了入口魚的市場,貨源穩定,訂單也愈來愈多。加上他很懂與人做生意,人家來鋪頭揀魚落柯打,還沒開口他便替人送貨。找數又均真,絕少拖著人家的數不找,因此客路滾滾來,生意愈做愈大。

「老竇教落,賺左D錢唔係賺,找左數D錢先係賺!好多人拿找數錢去入貨,咁咪即係炒孖展。我唔會,我一定留錢找數既,唔係一個唔覺意蝕左就真係走路都唔掂。」光哥說。

但動輒十幾萬的入口魚,風險其實很大,每天都像賭博一樣緊張,風平浪靜猶自可,萬一有何差池,十幾萬成本分分鐘血本無歸。

「最驚咪你地D新聞囉,聽朝訓醒報紙一賣話有雪卡毒咁就暈係度,D柯打就唔黎架勒!咁成批魚咪責晒係度囉!試過啦!點呀!咪監平監賤拿去魚檔摟人要囉!好過蝕穿底丫!」

沙士期間,他就試過入了數以十萬計的魚,全部滯在鋪頭裏。他對著滿缸的魚,一邊愁貨去不到,一邊又要張羅資金找數,終日憂心忡忡,連飯也吃不落,人一下子瘦了許多。

「冇錢找數俾人,咪叫老婆碌卡現金頂住檔先囉,唔係點呀!呢行走數最棹忌,走一次,冇人再信你架勒!」

所謂山不轉路轉、路不轉人轉,那時他一方面張羅找數錢,一方面想盡辦法開源節流。像活口的魚送到來死了,他一點也不浪費,把牠放到門市賣,幾百蚊賣幾十蚊條,雖然低於市價許多,但起碼減少了損失,幫得幾多幫幾多。自己又節衣縮食,唔等使的開支一概削減,午飯吃飯盒,夜晚寧願捱餓一點,收工才回家吃。連衣服也一年半載沒有添新的,夏天一件汗衫、冬天一件衛衣,就是他的開工服。

「開工係佢、去飲都係佢,幾抵呀!驚唔驚俾人話臭崩崩?驚架!挑!不過賣魚佬係咁啦!」

一人打理鋪頭,不經不覺十五年,他的工作壓力很大,又沒有幾人能與他分擔,心中的鬱悶,惟有借酒來澆熄,久而久之,成了習慣。

辛苦為頭家

跟他去大排檔喝啤酒,他叫了一樽又一樽,兩杯到肚七分醉,他便開始吐苦水。

「做呢行風險好大,D魚去到貨都唔代表安全,好多人走數架,沙士個陣,下晝送貨去,第朝就執……」

「唉!賣魚個身成日有朕除,好自卑!行入電梯,人人掩住個鼻。臭丫嘛!咪自己耷低個頭囉……」

「我晚晚做到三四點返屋企,個個訓晒,得我一個人食飯,孤零零,大聲D都唔敢……」

「屋企我邊有時間理?老婆成日哦我,叫我得閒返去督個仔做功課,我話佢讀到中一,我小學都未讀完,點督?同佢講佢又唔明……」

他人生得矮小,讀得書少人自卑,最大的成功感,就是來自工作。於是便全程投入,一日當作兩日用,埋頭埋腦工作中。

採訪兩天,第一天半夜跟他收魚收到凌晨。第二朝七時他就起床由紅磡家開車往鯉魚門及香港仔入本地海產,睡了還不夠四個鐘。去到魚市場,只見他拿著一張定貨紙,緊張兮兮的這裏鑽那裏鑽,一時跳上漁船、一時跳上貨車,沒有一刻停下來。

「呢排D海蝦價格好貴,欄商開價間間唔同,一定要格過價睇過貨至入,唔係分分鐘入左貴貨兼渣貨,咁就血本無歸架勒!」他說。

好不容易買齊了貨,回到鋪已是下午二時,他一邊聽電話接單一邊理貨計數一邊吃午飯,遇有熟客來訂魚買魚,他又立即跑出來搭訕打牙骹,得客人笑逐顏開。

「做生意係咁架!D客鍾意見你面同你傾偈架!你同佢嗲下,落柯打都爽手D。」

那天司機放假,他還要兼埋送貨的職份,一直做到下午四五時,又要回門市打理零售買賣,幫街坊師奶 魚秤魚,忙得連瞌瞌的時間也沒有。

「間中都有偷懶既!匿係貨車瞌一陣囉,坐係度架咋,冇得訓直架!有得瞌好好啦!」

他一直幹到七八時,才收鋪去喝啤酒吃晚飯。那是他一天裏最逍遙的時間,但做慣的他也是閒不下來,一會碰到客仔又和人隊啤,一會又走到飯店魚缸前指指點點,和老闆打牙骹希望下次做多點生意,連公關那份都做埋。

十一時,他又回鋪預備接收另一批飛機魚,直至凌晨兩三點,待夥計都走了,他還不捨得走,一個人打點店內雜務,科學鹽是否足夠?水的溫度是否適宜?咪咪摩摩,直至回家,又是凌晨四點了!

「訓覺?做呢行邊有得訓架?好多野都要自己親力親為架!唉!辛苦係辛苦,不過諗起頭家,幾辛苦都值得既……」一雙沉重得快要垂下的眼皮,告訴人他已許久沒好好睡過覺。

冷落了妻兒

他傾盡全力為的那頭家,有一個老婆一個仔。

他的太太阿蘭,也有幫他打理生意,每天九時就會落鋪,一直做到四點收工。約了一個下晝到旺記,光哥正在魚池打點,阿蘭穿著一套黑色衣褲、畫了眉化了妝,躲在鋪裏盡頭的寫字樓內的的嗒嗒按計算機計數,兩隻銀色大耳環,隨著她頭顱的轉動而擺動,婀娜多姿,一點也不似賣魚婆。

「我唔企檔架!我淨係計數架咋!我唔講,D人都唔知我做魚檔。」

她也真的不是漁家出身,對整天要困在濕漉漉的鋪頭,事實上難言喜愛,但嫁雞隨雞,也幫了丈夫十多年。她本是酒家會計,因為酒家與光哥有生意來往而相識,見他為人老實不花弗,父母放心,便與他拍起拖來,後來更拉埋天窗,生了一個兒子,不經不覺,今年都十三歲了。然而,對於丈夫的勞碌,心底裏都有幾句微言。

「佢優點係勤力、缺點都係勤力囉!日又做夜又做,冇休息既!我地冇family day架!個仔畢業又冇佢份、出街飲茶又冇佢份。我地慣左佢唔出現架勒!佢出現我反而唔慣。」她說。

她嫁了他十多年,自言「嫁左好似冇嫁咁」,每天只在鋪頭裏見面,似同事多過似夫妻,一點生活情趣也沒有。第一次約會,他約她遊船河,本來很有憧憬,誰料這船河,竟然是坐船由三門仔去布袋澳,目的其實是為了送老鼠斑給酒家,還累她暈船浪嘔餐死。

「佢份人就係咁囉!冇厘情趣,結婚咁耐,邊有睇戲行街架!有都唔同佢去啦!個電話成日響,咁煩!嘈住人冇禮貌丫嘛!」她邊說邊瞄著外邊撈魚的光哥。

光陰不回頭

每天收工,阿蘭都慣了買些菜回家睇仔去也,兩母子一起吃飯一起做功課一起看電視一起睡覺,懶理光哥在外面做到天昏地暗。那天本來她也要回家,但記者邀請他兒子來訪問,愛湊熱鬧的他一口應承。一家三口才得以在鋪頭碰頭,光哥一見穿著校服的兒子來,笑到見牙唔見眼。

「嘩!佢算俾面你咯!佢咁大個仔,落過黎鋪頭兩次咋!驚俾人知佢爸爸係賣魚佬喎!十三年呀?今次係第三次!」光哥瞇著眼看著兒子說。

站在鋪頭的兒子,尷尷尬尬躲著一地的水,看著滿臉熱情的父親,渾身不自在。問他欣賞父親甚麼優點?他想了老半天,才吐出一句:勤力囉!那麼缺點呢?

「成日都唔見人囉!最多都係打電話返黎,次次都係問功課做成點!我參加左乜野課外活動佢都唔知……」

唸初中的李文傑告訴我,他今年當了學校圖書館管理員,志願想做作家。酷愛踢波,最愛看英超,喜歡利物浦,最崇拜的偶像是費蘭度托利斯。

我給光哥說一遍,他搔著一頭亂髮,尷尷尬尬的傻笑說:「哎也!成日顧住搵食,邊有時間理咁多…… 不過今年佢生日,我都送左部PSP俾佢做禮物。」

兒子和妻子拍完照後,拖著手雙雙離去了,剩下光哥一個人,孤零零繼續在魚檔忙碌的幹活,重複又重複的工作,彷彿重複著一種不能逆轉的宿命。

「唉!做呢行係咁啦!今晚半夜又有魚返,要執定D地方等佢地黎……執埋呢度就得架勒,執完一齊去飲啤酒丫?」

他一邊說一邊忙這忙那,魚池的水,汩汩的流滿一地,像光陰一樣,一去不回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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